乍看書名,腦中冒出多種弔詭的解釋方式:究竟是台灣如何「要」我哭?如何「讓」我哭?還是如何「教導」我哭?光瞥見封面上的兩句摘錄,可能會誤以為本書僅是外國遊客的旅行日記;但其實,身為文化觀察家的作者,在眺視台灣的廣袤大海時,望見的是更遠更深的世代鄉愁。
   

  「海角七號」,是幾年前大紅特紅的影片;多數觀眾說不出為何喜歡這部低成本的小品電影,只知道看完之後,很輕鬆、很舒暢。然而,隱藏在明亮畫面後的歷史對比,卻表達出強力的矛盾及衝突:台北與恆春;平地人與原住民;老師與學生;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男與女;日本與台灣。在那段不願被喚起的記憶中,日本是專制的威權、亦是霸道的陽性,是作者在台北咖啡廳裡見到的買春的中年男子,居高臨下、掌控主動權;而台灣僅能屈居在側,委身為陰柔溫馴的年輕女子,任對方擷掠自己新鮮的青春,直至男人完事後拍拍屁股走人,始終無語。如同仍是女學生的友子阿嬤,眼神逡巡尋找愛人蹤,即使輪船形影已凐失在地平線彼端,仍然一言不發。

 

  其實也不是沒有話要說。《台灣萬葉集》的誕生,即是一群受過日本教育的長者們,以年少時熟悉的日文俳句形式暢遣鬱壘胸懷。在二戰後徙棄台灣不聞不問的日本,在經過努力抹滅過去的數十年後,忽然接到蒼茫大海上漂來的瓶中訊息,載欣載奔地稱其為「老情人寄來的情書」,解讀為舊愛念念不忘往日情誼,因自己魅力不減而沾沾自喜;豈知,這哪裡是拾敘舊情的繾綣情書,卻是幽婉哀怨而決絕的分手信!縱使日本統治時期法治嚴明、拓展建設、教育開化,事事井井有條,但台灣仍對其高壓統治、差別待遇與始亂終棄深惡痛絕,藉由詩歌斬斷情絲,決心用本土樂團取代「外國和尚」,以既remix又infuse的經驗面對未來。此時,日本人方才羞愧地釐清自己的「信息時差」:尖酸刻薄的批評多是過耳不入,唯有大哭一場,始能以淚水刷去歷史傷痕上的蒙塵。   

  「海角七號」中對此議題的正視,也勾起作者對台灣多元融合文化的興趣,進而促使作者一家親臨電影中的場景,踏足這一塊繽紛多彩的土地。南台灣的熱情艷陽,孕育出人們質樸燦爛的笑容與豐富的海產美食;遠離政經中心的地理位置,更蘊造出懷抱著荷蘭、日本、葡萄牙......等多元文化的台灣新英格蘭、台灣札幌。在這裡,沒有瘋瘋癲癲的政論節目、沒有急促緊湊的生活步調,一切都是悠緩而清爽的。當然,原住民部落更是自然而離囂:山產小吃攤、溫泉、紀念品店。但誰會知道,在連公車路線都沒有的原住民地區牡丹鄉,竟然有個排灣族家庭是小小聯合國?又,諷刺的是,今日的牡丹鄉排灣頭目之女,其直系先祖便是當年日本以牡丹社事件揭開侵台序幕的見證人?
   

  新井一二三在暢遊台灣的同時,過去台灣人的日常生活與辛酸苦楚也一點一滴滲入她的腦海。她看到殘留在殖民地的日本詞彙及用語;看到日式老屋與溫泉旅館;看到酷似新幹線的台鐵便當……同時,她也看到台南吸飽日治與白色恐怖時期所流鮮血的湯德章紀念公園;看到維護得宜的帝冠樣式設計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老建築;看到記錄了日本侵台始末的恆春牡丹社事件壁畫。在這麼多極端的歷史記憶拉扯之下,她的字裡行間總透露著贖罪的愧疚,在試圖與數十年前的日本統治者切割未果之後,轉而以慚愆的囁嚅償還虧欠的情感債;但另一方面,她也總是睜著好奇的眼睛,將台灣從1984到2010年間,26年一路走來的成長蛻變,盡收眼底。
   

  從呈現《莎喲娜拉˙再見》場景的安靜的咖啡廳,到文藝素養較之香港更為「後現代」的台北時尚咖啡廳,新井一二三可謂兩岸三地互動變遷的見證人之一。不同地域的華人社會,除方言不同、街頭文化不同,造成更大差異的卻是民族淵流的認同感。「對本省人而言,其歷史觀念從『日據時代』再追溯上去,馬上開始顯示『史前』般的模糊面貌。」;「本省人習慣拿『日據時代』跟『白色恐怖時期』比較,結果前者顯得比後者可愛得多。」,這些觀察論述正反映了本省人與外省人、台灣人與大陸人心態的出入。當一個社群已與母體分割一百多年,演變出不同生物亞種、發展出特有文化及主張民族自決,似乎是必然的結果。
   

  對我而言,兩岸三地分分合合的天下大勢解釋,理應沒有那麼複雜。我們既未親臨所謂「被奪取的伊甸園」(即使很多台灣農工階級並不同意這樣的形容)的日據時代,亦未經歷國民黨戒嚴時期的白色恐怖與高壓統治;在風氣獨立開明、非主流文化抬頭之際,當代青少年比起拼湊那些模糊的歷史圖塊,更急欲加入屬於自己並彰顯身分的次文化社群,讓社會充盈更加繽紛奔放的百家爭鳴。「毋須後來的政客們規定你愛這土地,你比誰都早地愛那深深埋藏你寶貝記憶的土地。」僅有在對台灣不理解、甚至對台灣的歷史地位懷有錯誤歧義的外國人眼中,見到魏德聖導演在「海角七號」中毫不矯揉地扭轉了日本與台灣間不對等的專制-屈從關係,見到台灣終於開始走上和日本不一樣的道路,才會為這樣遲來的體認嚎啕;對我們這一代來說,愛台灣,從來不需要學術理論,不需要文化觀察,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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