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在得獎感言中書道:「散文在文學不同的行式中最難歸類,並沒有絕對一眼可以看出的形式規範;......散文或許是書寫者最核心本質的精神面貌吧。」對我而言,散文的確不易書寫:詞藻語彙的華美精煉,思考模式的獨到深沉,人生經驗的原汁濃縮,這些都是一篇好看散文的重要成分。


  生命仍然青澀懵懂不知煩憂的當年,筆下怎麼迸得出鏗鏘有力的文句?充斥於本散文集中的疾病書寫、廁所文學、壯遊有感、山林莽記等,雖然是十分值得欣賞珍藏的文章,令人對於作者的筆粲蓮花嘆為觀止,卻不容易激起心湖深處,那一圈圈蕩開的漣漪。是故,朱天心的這篇「我的街貓朋友」,分外能夠引起我的共鳴;因為,我也有隻家狗朋友。

 

  孩子們總是喜歡小生命。除了抓金龜子聞牠身上臭臭的味道、滿足地觸撫蠶寶寶的光滑身軀,毛茸茸的動物更能喚醒深埋於心中對溫暖的渴望,於是面對這些小傢伙們更加又愛又憐、不忍釋手。在路上看到流浪貓狗,便要駐足逗弄一番;尤有甚者,更會睜著水汪汪的眼睛,對媽媽說:「我們可以把牠帶回家嗎?」當然,大部分的情況都是被嘴裡念著:「流浪貓、流浪狗沒洗澡很髒,跟牠玩會得傳染病,趕快回家洗手。」的媽媽半拉半拖地帶離現場。

 

  或許是因為孩子們堅忍不拔的毅力(持續苦苦哀求),也或許是緣自孩子們的威脅(不給我養狗狗就不吃飯!)與利誘(我會當個好孩子,乖乖寫功課~),總會有父母招架不住,心腸一軟就抱了隻小貓小狗回家。噗噗,就是循這個模式登堂入室、成為我家的一份子的。

 

  噗噗,真實名字為ㄅㄨㄅㄨ,出生年月日已不可考;約在我小學一、二年級時,媽媽一位朋友家中的母狗生產,眾多小崽子食指浩繁,因此將小仔狗們紛紛分送親朋好友。那天,媽媽開車帶我們去迎接小狗進門,我們在車上興奮地盯著裝在紙箱裡的牠猛瞧:狐狸狗與土狗的混種,讓牠尖尖的耳朵顯著精明、結實苗條的體型又透露出幹練;大致呈現米白的細絨,未來可會長成粗硬的短毛;較為窄長的嘴吻,正不停地汪嗚汪嗚呻吟,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如此君子地「動眼不動手」的原因。「該給牠取什麼名字?」沒有準備的媽媽顯然被這突襲性問題攻個措手不及,偏頭想了想,「既然牠是坐ㄅㄨㄅㄨ(汽車)到我們家的,那就......叫噗噗好啦!」由是,昨日種種猶如昨日死,牠拋棄了本來無名的小崽狗身分,從今日開始,被納入新的歸屬框套、戴上新的名稱頸圈:噗噗。

 

  牠剛到我們家的第一天晚上,整夜高呼低鳴不休;雖然爸媽說牠是因不適應新環境而感到害怕,我卻覺得牠是在向先前的飼主、此生不會再見的母親以及已死去的不屬於任何群體的自己,做最後的悼念與道別。

 

  在哭過之後,牠彷彿一夜之間就長大成狗了。

 

  狗族的成長速度約為人類的五倍,也就是每過一年便增長五歲;無怪乎,當我還在對抗體內橫衝直撞的青春期激素,噗噗卻已經出落為風姿綽約的少婦。那年春天,太陽特別熾盛,燃起萬物覓偶的熱情;一向在車庫裡恪盡看門職務的噗噗,某天卻掙脫束縛牠求愛之心的鏈鎖,兩天逸失無蹤。在媽媽長吁短嘆、爸爸出門數次遍尋不著後,牠回來了,帶著九隻於兩個月後出生的,新一代小狗崽。

 

  牠靨頰含笑、星目微闔,體態橫陳如貴妃醉酒,慵懶地看著推推攮攮發出如填充玩具般唧唧聲響的小崽子們搶奪乳頭;一般中型犬每胎的生產隻數約四到六隻,結實纍纍的噗噗確是位多產的母親。不若其母當初命名的隨便,我和鄰居好友,依著當年風靡一時的漫畫「獵人」中,那十數位身懷絕技、似盜非俠、亦正亦邪的「幻影旅團」角色,點著一顆顆小小的絨毛頭顱開始取名。

 

  通身漆黑的哥倆好,就是主角「小傑」和「奇犽」囉;毛色米白,頗有其母之風的大小雙胞胎,取名為「雷歐力」和「酷拉皮卡」;雖披著黑色大氅,然穿著白襪、額上有白色十字架胎記的這隻,完全符合幻影旅團團長「庫洛洛」的形象;渾身雪白,一臉聰慧精明相的,當然就是「俠客」了;灰藕色流蓬亂的嬌小女孩,絕對要叫做「瑪奇」;塊頭壯碩、看起來憨憨傻傻的大個子,額上分明寫著「窩金」兩個大字;最弱不禁風的灰色小可愛,命名為有著嬌憨個性的「小滴」。至此,全部取名完畢,我和朋友癱坐在地,像完成一樁人生重大任務似地舒了口氣。

 

  天然孳息一旦脫離原株,便成為獨立個體,完完全全擁有自己,不再是與母親臍帶相連的重要成分;這些小狗們,背負著噗噗一部分的骨肉,也都在爸媽的安排之下,順著生命長河的分歧支道,隨滾滾洪流漂向未知的明日。而牠,彷彿一生的燦爛都揉壓擠縮在這幾個月斑斕綻放,在完成身為雌性的最重要使命、生命精華沿著血脈流向子嗣的同時自己也被抽乾萎縮了般,急速地老去。

 

  已經記不清隔了多久,離家至外地求學的我才有機會再次蹲在牠面前,仔細端詳這張漾著淡淡哀愁的面容:眼睛不再水靈,眼角積著一滴眼屎;脊背下彎,不復挺拔高昂的氣勢;耳朵嗓門都不太便給,以往只要有陌生人踏進巷子一步,駐守於位於巷尾的我家的忠實警衛肯定會開始高聲吠叫,以嚇阻驅趕入侵者;現在,來訪者到我家門前按鈴了,噗噗才丟出幾聲獅子吼,意思意思。即使以人類年齡換算已是坐七望八、將屆耄耋之齡的牠,見到嘴上無毛的我和弟弟來了,仍會溫順地低下頭,以耳際盛載人類施捨的撫摸。

 

  有一陣子,媽媽打電話來做家中一周大事匯報時,言語內容都會被抽噎扯碎得支離殘破:噗噗又使盡力氣掙脫鏈子跑走了,已經失蹤快一個禮拜,會不會是像垂死的大象離群索居獨至象塚般,不希望我們傷心,由僅餘的一點靈光引領到哪裡去……最後一個動詞沒說完,已是泣不成聲。我可以想像爸爸的身影在附近的田園草叢間逡巡探看,希望可以發現一點點不管是好或不好的蛛絲馬跡。我和弟弟,都已經做好迎接噩耗的心理準備。

 

  又過了幾天,歡欣鼓舞的捷報傳來:噗噗回家了!牠拖著受殘存野性驅使而出走冒險的疲憊身軀踏著達達腳步歸來,精神矍鑠。並非離我們而去,牠只是出外打拼,開創狗生的另一波高峰。對於家人失而復得,爸媽開心得不得了,一度寵牠寵得不像話,餵養的食物比給我們姐弟倆吃的還高貴。上次回家,媽媽從冰箱偷偷摸摸地拿了個麥當勞漢堡剪碎和進噗噗的食盆,被我發現後辯稱:其實也兩三天才給牠吃一次嘛,而且這個沒有很貴,現在在特價......您說說,是不是人不如狗!

 

  而我,在挑選給家人的返鄉禮物之時,也會踱進寵物店,流連於整排整排的寵物食品貨架前;思及既是看著我和弟弟長大的兒時玩伴、也是爸媽倚以警衛重任的忠實家狗朋友,便滿懷虔敬與愛憐地拿起一袋袋包裝精美的寵物食品,認真閱讀上面的標示,挑選進貢給老佛爺的「鮮花素果」:牛皮骨頭?太硬了牠咬不動;葉綠素潔牙棒?噗噗一向都是個狂野的肉食主義者;起司鈣質條?這忸忸怩怩的軟趴趴玩意怎麼會適合見過大風大浪的噗噗呢;綜合口味雞肉薄片?這個不錯,放進購物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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